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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上海居民喜欢排队?|555 Project

刁一刀 三明治 2023-06-08



这个世界大概可以分成两种人,爱排队的,和不爱排队的。


如果画一张关于「排队倾向」的光谱图,从坚决不排队,到看见排队就控制不住,先凑上去再说,你觉得自己会停留在光谱中的哪里?也许这个问题有些大而无当,难道不需要先了解一下排得是什么队吗?是需要等位的老牌餐馆、点心熟食店,是上海人热衷的「首店」开业,还是品牌制造的内容营销,或者文化集市开幕?如果把时间倒回去,也可能是过去「最灿烂一年」里的大型聚集捅鼻孔行动,那么排队选择权甚至都不在我们手上。


以上列举的排队动机肯定不能用一句话概括,但不管怎样,一群人热衷排队,就有另一些反对的声音:


我才不排队。

我从来都绕着队走。

有什么好排的?有这功夫,不如……


所以你是否想过,我们究竟为什么排队?或者说我们真的只是在排队吗?当我们排队时,我们究竟在排的是什么?





4月15日早上的安福路很安静,从常熟路拐进来时刚好撞见正在铺设管线的工作人员。嫩绿色的树叶从悬铃木枝桠上向四处静静蔓延,分散在树下桔红色的鲜艳身影,竹梯、黑色成团的管线和从旁边擦身而过的外卖员。要不了多久,就到了在上海走马路最舒服的时候。

自从跻身国内众多「宇宙中心」(之一),住在附近的居民好像更愿意在周末避开这条充斥奇观的小马路。拥挤的路口、炫目的装束、游离的神色、专业到混乱的相机镜头,在这里总能萃取出浓度过高的人造意象,似乎缺少一种内在的自觉,让一切看上去都是景观,也都不是。沉浸于「看和被看」的人们,携带着大剂量的好奇、兴奋和炫耀,直到疲惫,到麻木,到模糊一片。每个人好像都想要引领点儿什么,又都像是被浪潮推着,身不由己。

不过对于周末上午八九点的安福路,则几乎是另一个世界:这里暂时还不属于任何执着于喧嚣的生物,路边分散着不同工种的环卫、外卖员和零星几个早起市民。此外还有一条长长的、同样安静的队伍——它从上海话剧艺术中心门口出发,流过台阶,流向路边,倚着北面路沿向东蔓延而去,一百五十米开外,甚至更远。


这是上话中心第十三年举办线下「半价开票日」,也是疫情后的首次。上观新闻的相关报道里,今年第一位购票成功的王先生是从前一天晚上11点开始在大厅等候的。而我们的观察记录中,排在第三十五号的张先生早上六点多加入了队伍。他很直白地表示这个排位和往年比,并没有很靠前。


从2014年就开始参与「半价开票」的张先生,当时还在上大学。「头几年队伍能一直排到乌鲁木齐中路。」他这样形容当年排队的盛况。


总体来说,家住得越远,来得就越早。


「半价开票日」一共发放600张等候券,不过在2016年的新闻里,最后50张还需要通过公众号宣传才能顺利发出。这样看,购买半价票的资格也未必需要排队才能获得。可是,为什么还是有人愿意起个大早,「不远万里」赶来排队呢?用一个晚上的等候来兑换一个靠前的名额,我们究竟能从这样的体验中额外获得什么?


在和其中一些参与者的闲聊中,我们收获了一条讯息:大部分参与排队的人都不是第一次。也就是说,这是一场针对性极强,服务于拥有明确特征受众的线下活动。不过即使当年也曾制造过「排队盛况」,但毕竟还是小众。如果把时间轴拉长去窥探上海的排队历史,会发现还有一种更加典型的排队现象,它始终是本地人的心头好:首店情结。
因为在上海,始终有一群热爱「首店」的人。 
2017年星巴克在南京西路耗资170亿打造的烘焙工厂店,Shake Shack两年后落地上海新天地,2022年Blue Bottle邀请多次合作的⻓坂常建筑事务所,将裕通面粉厂高级职工宿舍改造为上海裕通店,其中每一次开业当天甚至一周、几周内,都会迎来盛况空前的排队场景。
作为标准的人类群体行为,排队让一群彼此完全不相识的人短暂相聚,在约定俗成中共同履行我们熟知的一条社会规则——先来后到。因为相似的诉求(比如食物、或者进场的资格等)大家得用这样的方式彼此相处一会儿,于是就会形成一道由「人」本身构成的景观。人越多,队伍越长,景观就越壮丽。 
如果回忆过往中的「排队场景」,从80年代物资匮乏时用凭票排队购买日常所需,到90年代排队安装电话,进入新世纪后的人们在经济崛起中拥有更多折腾钱的资格,于是队伍转向了售楼处、银行和证券交易所;再后来,科技产品、时尚和网红店开始占领新一轮排队风潮,直到2020年新冠到来。
 
汉娜·阿伦特说,公共空间是由公共活动产生的,这里的公共活动也包含日常的、琐碎的细小行为,比如在咖啡店攀谈、在公园和小孩、狗打闹,在地铁站门口与朋友告别前的聊天,和排队。



排队时,我们需要前后站成条状,向一个方向缓慢挪动。等待中玩手机、张目侧望、发呆或者吃东西。在《共有性:行为的生产》一书里,犬吠工作室形容为「我们的行为、举止、呼吸和眼神在彼此之间被共有、重叠,形成了空间般的的东西。」这种空间中的互动不同于网络,因为此刻正在排队的我们,想说的和想做的都需要顾及身边其他人的表情和举止,但在网络上却刚好相反,更加肆无忌惮,不受约束。

这就是一种具有空间性的公共气质,我们在场景中带着一点儿约束感探知彼此的共性,并和其中一些发生恰如其分的闲聊。比如当队伍排得太久,又刚好撞上恰当的时机,前后两个陌生人也可能一起交流对食物/饮品的期待,或者各自与这个牌子之间发生过的故事。可是也仅限于此,因为你也不知道对方是否有故事,或者只是来尝鲜。


但这刚好就是排队,或者说所谓「线下」的乐趣之一:在此刻共处同一物理场景之中的我们,彼此共享着一种期待。而排队,让我们能够用身体参与这样的期待,分担等候带来的枯燥和无聊。



而相比于「首店」排队,安福路上的「半价开票日」就显得不那么直率,或者说它试图容纳排队者更多的诉求。因此队伍里的每个人都是「话剧爱好者」,是「上话拥趸」。大家来到剧院参加这样的活动,除了半价优惠本身的诱惑之外,相互的投契让他们成为彼此的一种映照,大家拥有相似的属性,是一个共同体。

在我们与排队者的聊天里,随时能接收到关于友好、安静和满足的信号,空气中弥散着参与者对话剧心意相通的喜欢,而其中每个人又都能表现出强烈的自我属性,比如谈及表单上中意的上话原创经典,哪位导演又排了新剧,或者对几部实验性剧作的期待。大多数人对将要在表单上勾选的剧目有着明确的认知,他们知道自己将会购买哪些剧目,下午场还是夜晚场,每场买几张。

类似的排队场景还有上海博物馆「从波提切利到梵高:英国国家美术馆珍藏展」,太原路上把创意咖啡做到极致的o.p.s. Cafe,或者Lululemon在嘉里中心的快闪店等。即使像上博、或者o.p.s.尝试通过预约、提高预约条件的方式缓解巨大的人流压力,排队本身依然成为走进展览、走进小店点一杯特调的日常渠道。

从第三波咖啡潮流的鼻祖Blue Bottle,到追求小众和创新的o.p.s. Cafe;从满足口腹之欲的餐饮,到美术馆、剧场和剧院,在被认可的共同感知里开始容纳进一种对「线下」更郑重其事的态度。可是如果站在马路上看过去,这些队和前面提到的星巴克、Shake Shack,或者Blue Bottle也没什么区别,似乎内在的差异并不能明显作用于空间场景之中。


当抖音快手、B站小红书把线上、流量和网红一波波推向极致的时候,我们的生活突然被三年的疫情彻底打劫,伴随着某些近乎荒谬的人类行为,被关在家里的上海人突然意识到究竟是什么构成了所谓的「日常」。而这些微妙的心态转变伴随着年初的重新「打开」,春日的到来,悬铃木的发芽,终于得以释放。


冰柜从消费清单上被剔除,回到日常的上海市民在有意无意中对走出大门、走上马路、甚至主动参与看上去有点儿浪费时间的排队,好像变得更自洽了。相比于星巴克、Shake Shack这类批量的流程作业、追求高效率的餐饮,排队也正在转向对空间体验、个体融入本土、找到归属和连接自我的重视。马路上蜿蜿蜒蜒的人形景观里,空间性的公共气质正在发生改变,排队等待中被共享的,多了对生活具体的态度和表达。


在队伍的终点等着我们的,似乎是一种更复杂的感知,它不再止步于从手机支出的金额,免费获得的产品、一杯咖啡,或者一双全球限量的跑鞋。它需要给予我们一份更持久的快乐和满足,就像去参加半价日活动的人群里大部分都不是初次一样,愿意排那么久去看展和预约o.p.s. Cafe的人,至少是更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了解欧洲架上绘画历史的人,是想要欣赏画作、并努力分清卡拉瓦乔和波提切利的人,也是试图保持对咖啡持续的、有力和更深入的热情的人。




于是类似的排队开始更多关照多元价值认同、个体感受和自我认知。好比你说「我是一个爱吃shake shack,喜欢喝Blue Bottle的人」和说「我是一个爱看话剧,有空会预约ops Cafe的人」时,我们心中对讲话者的描摹自然也会走向不同的感知。

但这是否预示着一种更新的陷阱,商业正在把消费主义更深地隐藏在我们对自我、对多元价值的追求中。从雇佣专业排手,到如今裹挟着城市更新、可持续性和在地文化等议题走进日常生活的商业策划,作为城市居民,我们还有多少权利去主动选择一种生活,选择一种和周围发生朴素、简单并且快乐连结的可能?




在《共有性:行为的生产》里建筑师冢本由晴说他逐渐意识到,城市里的人基本都是无产者。他们把自己的时间花在劳动上,用来换取薪水,再用钱去购买服务和物品,在这个系统中个人终于与社会这个大架构关联起来。而这种关联更像是将自己挂在一个不知道是谁在何时构筑的超前的大体系之下、依靠这个体系产生的关联。


它很难不会让人联想到商业空间(比如大型商场)如何入侵、甚至重构我们的生活。现代社会对我们的规训,从提高生活效率开始。而提高效率很有效的一种途径就是,走进商场。就像冢本在书里提出的质疑:公共空间是否等同于大型商业设施。这里也可以形容为:公共空间是否就是线下空间与商业内容运作的联合,而参与排队的行为,则被完美框定在消费主义规训之下的一种生活样本。那么,我们又如何在这足够复杂的社会中,找到一点作为人最基本、纯粹的快乐呢?


或许,对于商业、消费主义的警惕其实也不用这么谨小慎微。如果把视角放远一点看向城市,看向过去几十年走过来的日子,看向关于排队的各种回忆时会发现,我们一直在用自己的意愿沉默而有力地改变着城市的样子,也改变着我们自己。


像Blue Bottle一样,时尚品牌Aesop伊索位于上海东平路的大陆首店同样选择了一栋老建筑。去年十一月底开业的Aesop,在三个月后清空了店里的全部产品,换上一万本从上海本地四家独立书店购买的图书,把店铺临时变成一间女性文学图书馆,邀请顾客前来免费领取。这个活动一经发布,立刻吸引到大量市民(尤其女性)来到东平路排队领书,最壮观时,队伍沿着马路拐来拐去,三个小时的等待是见怪不怪的事。


上海话「轧闹猛」,就是凑热闹。今年三十出头的米酒曾经坚定地认为自己绝不会做这样的事。面对层出不穷的新店、新展和新空间,和大家相同,她的好奇心像胃一样变得更加挑剔。不过,面对周末的阳光、清爽的天气,和朋友相约出门溜达时,还是没抵住诱惑走进了长队。
 
不得不承认,Aesop在东平路的选址的确巧妙,春天上海的小马路是鲜活的,站在路沿上一面吹风,一面看路上的行人车辆来来往往,连树上的松鼠也很识趣地爬上电线反复游走,和长队中的人群一起参与这次神奇的共处。米酒翻看着Aesop提供的书单,心中佩服策划者对女性主义精准的把握,想着一会儿进去选哪本,朋友随口提供的建议是,选贵的。


收起书单,米酒把视线向四周挪动,发现队伍里八成以上都是女性,年龄在20-30岁居多,零星几个男性也多是陪着伴侣。排队的时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漫长和无聊,除了好天气,和朋友闲聊、或者顺耳听几句附近的对话,再拿出手机拍拍照,很快就轮到了她们。

进入Aesop空间后的流程其实非常简单,找到想要的书后,就可以径直去排一个领取帆布袋的队了。Aesop利用时下流行的「女性主义」,与城市女性完成了一次有效共情。它避开了产品宣传,转而用书去尝试和女性共享一种处境。除了注册会员时会在小程序的界面上看到产品推送,其他时间Aesop的任何用品像是都被隐藏起来。


好看帆布袋,带着特制香气的书签,一张选书卡片,和一本中意的书。就是这样。



那天,米酒和朋友选了马雁的《读书的跌宕自喜》和吉井忍的《东京本屋》,因为它们的标价分别是:88元和95元。走出门后她们拐去西面一家咖啡厅吃冰淇淋,心情像天气一样畅快。

 

这或许就是阿伦特所主张的公共空间,它的共有气质就在于这样的好天气,一条狭窄的马路,梧桐树下漫长的等待,和感到舒服并认真体会这些简单的快乐的人。我们并非生活在真空之中,而是时刻需要与周边的细小事物发生关联,当环境决定支持这样一种共有气质时,我们的生活方式变生成于其中。

 

这样的关系其实无处不在,我们离不开产品、也离不开商业或者消费主义。同样,走得太近也不行。商业所提供的恰恰就是这样一种可能的关联,以及在关联中感受到的整体性。在合适的契机中,大家一起做点儿什么,一面能在其中清晰地找到自我定位,看到作为「个体」的我如何自处和享受单纯的快乐,也能体会到和附近的联系,稳稳落在地上,而不被所谓的消费主义、集体主义所堙没。





Aesop在妇女节的「营销」似乎做得非常成功,或者说,它在全球各地的门店营销都非常精彩。但即便如此,直到今天米酒也未曾购买过任何一件相关产品,总觉得贵。不过她很快便在工作中遇到一位也去领过书的合作伙伴,看着帆布袋两个人相视而笑。米酒隐约感觉得到,在她的未来生活里,Aesop会成为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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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话剧中心「半价开票日」当天下午三点,一刀和备备为了体验这次「谢谢侬来」的活动,从三楼等候区来到一楼。此时的剧院门口已不再需要排队,门口的工作人员引导她们从旋转门走进去,然后被左边临时充当登记员的话剧演员接待,她们各自领到一张等候券,分别是460号和461号。就来看《夜晚的潜水艇》吧,选一个晚上,我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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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东京人气吐司店「银座仁志川」把它在中国的首店开在了淮海中路的香港广场,据说即使单价贵了日本近一倍,人气依然满格。看来上海人的「首店情结」永远不会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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